【摘要】小十月从出生以来,直到如今两岁,一直是我母亲在照料。我母亲,一个赤贫人家的女儿,出生于山区,外公重男轻女,嫌弃她,殴打她,视之如农活工具,后来又遇到大动荡,时代的戕害+家庭的悲剧,导致她回首童年,几无快乐可言。
小十月从出生以来,直到如今两岁,一直是我母亲在照料。我母亲,一个赤贫人家的女儿,出生于山区,外公重男轻女,嫌弃她,殴打她,视之如农活工具,后来又遇到大动荡,时代的戕害+家庭的悲剧,导致她回首童年,几无快乐可言。18岁,嫁给我父亲,迎来了更重的贫穷与暴力。
不快乐的童年,与不快乐的生活,导致她内心的创伤极深,几无疗愈希望。并且因为未曾念书,缺乏改变能力,无法察觉和自省,一直觉得自己是受害者,对人对事,充满怨气,导致潜意识中,是默许暴力的。
我和弟妹已经长大,她的情绪,早已经对我们造不成太多困扰,因为我们会抗拒。
但是,小十月,那个初生的、柔软的、无辜的孩子,却不得不面对母亲的喜怒无常,他怯怯地,站在她的暴力里,没有任何逃离、拒绝、反击的可能。只是哭,只是哭……
昨天,宝宝在床上尿了两次,又加上不吃饭,母亲重又愤怒。
她对着宝宝骂“死孩子”,“我要打死你”,并且,长时间未曾停歇。我强硬地制止她,她更愤怒。因为,我的指责令她觉得受到攻击,于是,情绪奔涌而出。
宝宝重又恐惧地大哭,眼泪流满小脸,他靠近她,拉她的手,哭着叫:姥姥,姥姥,抱抱……
姥姥粗暴地甩开,依然在发脾气。她把对小十月父母的不满,投射到孩子身上,骂他,指责他,孩子已经听得懂一切,他无法推卸,无可反驳,只是愈加恐惧,愈加慌张,愈加要靠近。
姥姥,姥姥……
姥姥抱崽,姥姥抱崽……
姥姥,姥姥……
哭声愈来愈大,像呼告,像求救,像呐喊。
我抱着他:崽崽,阿姨抱,姥姥现在心情不太好,让姥姥自己呆着好吗?崽崽,我们去房间玩好吗?
他抗拒,一定要姥姥重新爱他,温暖他——仿佛那是他的过错——得不到她宽恕性的拥抱,就会恐惧慌张。
我当时眼泪都快下来了。
那么多孩子,都以弱小的身心,默默地,无法反抗地,替不快乐的大人,承担了那么多创伤。
万千冤屈,他们也无法言说。
万千苦楚,他们也只有吞忍。
那些柔软的灵魂里,就此划上深浅不一的伤痕。
能怎么办呢?
如果大人不能给予他们真正的爱与保护,反而给予他攻击,他就只有慢慢地,在内心里,长出长矛,长出大刀,长出箭矢,长出盔甲,长出高墙,长出毒药,长出荆棘,来对抗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。
他渐渐会说:我不。
他渐渐会说:你走!
但是,无法自我觉察的大人,毫不知晓这一切的发生。
我们仍理所当然地,继续指责、抱怨,继续投射、攻击,将仇恨与怨怼,施加在他身上。
当天晚上,小十月做梦,他蜷在毛毯里,满头大汗,动弹不安,喃喃地说梦话:姥姥生气了……
我内心悲痛,再度潸然。
又想起几天前,妹妹带他出去玩。
天色已晚,小家伙玩兴正重,不想回家,妹妹就说:再不听话,妈妈就丢了崽崽。
崽崽顿时变色,惊惧不已,瞪大眼睛,说:不要丢,妈妈不要丢……
心理学早已反复重申:在人世间所有的关系中,最大的恐惧就是被抛弃。可是,在孩子两岁之余,我们就不自觉地,将这种终极痛苦,放在他面前,逼着他去应对。
妹妹说:好的,妈妈不丢,妈妈说着玩儿的。
他安静下来。
十多分钟后,忽然又重复:妈妈不要丢崽崽……
晚上回到家,吃饭,洗漱,玩耍,睡觉,睡着之后,也是做梦,说梦话:不要丢崽崽……
我们就是这样做监护人的!
我们就是这样一边作恶,一边还生出自己是慈父良母的幻觉!
谁都不是无罪之身!
谁都不是善类!
日常生活里,也许你和我,都有一种自恋式幻觉:我是理性的,我是温柔的,我是慈悲的。
但是,在孩子面前,就像面对照妖镜,一切丑恶都现出原形:你不是说你有教养吗?你看看你这狰狞的模样,你看看你这冷酷的话语,你看看你这只恶魔!
分明雷霆手段,偏说菩萨心肠。
分明蛇蝎言语,偏说母爱无双。
最可怕的,是我们毫不自知。
有一次,一个熟人居然笑眯眯地说,不要太把孩子当回事了,不打不骂,会无法无天。
我当即看着那个真的“无法无天”的孩子,沉默半晌,最后叹息:都是命啊!
还有一个人,说,孩子不骂不成器,就是要骂的,否则怎么适应得了社会!
我看着她,心里说:他日孩子长大,与你针锋相对,甚至对你破口大骂时,你不要后悔!
你若不仁,他必不孝。
怨怨相报,这就是轮回。
多少大人,正在借教育之名义,藉惩戒之借口,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到弱小者身上,弱小者受了这委屈,重又发泄到更弱小的人身上……层层发泄,最终受害的,便是那个最柔软、最无辜、还学不会攻击的婴孩。
他承受着所有,不发一言,以柔弱之躯,积淀着家庭里大大小小的恶。
他不会说:爸爸妈妈,我好痛苦。
他只会在夜里做梦,惊慌地喃喃呓语,表达潜意识中的恐惧,和成长过程中的伤。
痛苦一代接一代,就这样传承下去了。
如果要终结,得从哪里入手?
只有从我们自身。
著名母婴关系心理学家李雪说:
当你控制不住想要对孩子歇斯底里的时候,可以有两个选择,一个是自欺欺人:我这是教育孩子为孩子好啊。
一个是自省:我的内心有很多愤怒痛苦需要被觉知,需要被疗愈,我也曾经被父母这样伤害,这是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业力,我愿意经由亲子关系认识自己,成长自己。家族的不幸轮回,且让我承担,且于我终结。
于是和母亲聊天。
选了一个闲适的午后,保姆打扫完卫生,做好了饭,家里只有我、她,小十月。
我们坐在沙发里,看着小家伙追一个球,哈哈着跑过来,嘎嘎着跑过去,欢腾不已。
我知道应该指责,可是,我更知道,指责无助于事情的进展,只会令当事人更加愤怒。你站在对的一边,她站在错的一边,彼此对阵,更加无济于事。
何况,母亲辛苦照料孩子两年,家务全干,日夜看管,只得一身病,未得半分好,内心委屈,早已不平,你若再抱怨,于她也是不公。
真正能拯救关系的,是接纳与爱。
比对错更重要的,是尊重,是懂得,是安慰。
她心里的荆棘倒下去,就会有沃土冒出来。
我看着她的眼睛,轻声说:妈,我懂得你,想想你这一生,真的太辛苦了,小的时候,没有人真正心疼你,那么苦,那么累,后来希望阿爸对你好,结果,天天跟你吵架,什么苦都受尽了,累出一身病,什么也得不到,一熬就是大半辈子,现在帮妹妹带孩子,腰疼得站都站不起来,头也全白了,还是吃力不讨好……所以,你有时候发脾气,我都觉得很正常,我能理解你,不管你怎么样,我都会照顾你,爱你,妈,你不用担心,这一辈子有我呢……
我眼见着母亲的眼泪,一点点地涌出眼眶。
这是我印象中,她在我面前流的第二次眼泪。第一次,是因为被父亲当街家暴,她羞愤难当,找到我,无法克制地哭。第二次,是因为一切悲苦被懂得,她落下眼泪。
她说:我知道我脾气是不好,但是,我真是苦个伤啊……
小十月跑过来,奶声奶气说:姥姥哭了!他从纸盒里抽出纸,抬起头,举着手,帮姥姥擦拭眼泪。
那天下午,我们聊了很多,聊往事,聊现境,聊孩子,聊未来。
从来都是这样的,在冷漠与敌意中,每个人都会坚硬地防御,冷漠地退避。但在温暖与安全中,我们就会软化成水,低下头颅,看见自己的残缺。
母亲渐渐地,开始反思自己:对孩子发火,我也晓得是不对的,但有时候控制不住啊,你说怎么办呢?
我说,没有关系,有脾气是正常的,就是记得两点,第一个是发火之前,告诉自己,再忍一分钟,然后在这一分钟里,想一想,崽崽真的是有意捣乱的吗?这是他的错吗?你真的有必要那样骂他吗?这样一想,你的火气就会熄很多。第二呢,就是不管怎么控制,还是发了火,你就要在那之后,向崽崽道歉,一定要告诉他,这不是他的错,是你不能控制自己,你以后会注意的,请他原谅!
但母亲并没有道歉。
我当时有点儿失望,但想想也接受了,毕竟,对于她而言,道歉是一件前所未有因而显得难以启齿的事情。
晚上吃完饭,母亲回房休息,小十月也跟着去玩。我忙完手中的事后,也想进去,还未推开门,就听见母亲温慈的声音:崽崽,请你原谅姥姥,姥姥有时候发火,是因为心里有很多气,不是因为你做错了,崽崽是最棒的崽崽……
我靠在门边,内心涌动,再度潸然。
生活就是以这种近在眼前的情节,告诉你,如果有爱,无论悲喜,都会令你很想哭。
当然,日子不是一出折子戏,而是长达百年的连续剧。
每一集里,都有横空出世的矛盾,也有拔地而起的痛苦,也许你上一集,成功过关,下一集,却一败涂地。这都没有关系,你只需要记得两条:
1,爱,是如他所愿,而非如你所愿。
2,分清什么是孩子的错误,什么是你的情绪。如果是孩子的,请温柔地指正,和悦地教导。如果是你的,请自行负责,若不幸酿成伤害,一定勇于承担和道歉。